爸妈自我出生起就外出打工，从未归家。


       村里的小孩总欺负我，他们围成圈，拍着手掌喊：

       「小丫小丫，没爸没妈。」


       七岁那年，爸妈终于回来了，爸爸怀里抱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。


       望向我的目光带着不耐烦：「一个丫头，当初扔了多省事。」


       1

       我自出生就没有名字，大家总是小丫小丫地喊我。


       我出生前，爸爸因意外丧失了生育能力。


       妈妈肚子里的我，是他延续香火唯一的希望。


       可我是个女孩。


       爸妈认为是我断了香火，将我扔给了奶奶后外出打工。


       村里的小孩见爸妈迟迟不回家，总是欺负我。


       他们会围成一团，拍着手掌喊着。


       「小丫小丫，没爸没妈。」


       我每次都会冲上去跟他们扭打在一起，就算打不过，我也要咬疼几个小孩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无数次将我藏起，自己赔笑道歉。


       我不喜欢奶奶，她不爱说话，只会一个劲地叫我让一让他们。


       可明明是他们欺负我，凭什么我反而要让着他们呢？

       我很期待爸妈回来，让我能理直气壮地站在他们面前，告诉他们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才不是没爸没妈的孩子呢。」


       就连梦里，我也总是幻想我能拉着爸妈的手，昂首挺胸走在村里的每一寸土地上。


       可梦终究只是梦。


       现实中的我甚至不知道爸妈的电话，只能默默祈祷爸妈能听见我的心声。


       或许是祷告真的被老天听到了，我七岁那年他们终于回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我高兴极了，可王婶却摸着我的脸叹气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可惜了，怎么就是个女娃娃。」


       我丝毫未察觉到王婶话里的担忧，高高兴兴地朝家跑去。


       2

       一进门，我就跟一个陌生的男孩撞上。


       七年未回家的爸爸急匆匆冲了过来，对着我就是一巴掌。


       我被打得摔倒在地，半边脸霎时红肿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连忙将我扶起，看着轻声安慰男孩地爸爸怒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小丫是你的亲闺女！」


       「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？」


       爸爸抱起男孩，望着我的目光也带着明显的不耐烦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已经跟她妈离婚，娶了秀华母子俩。


       「以后秀华她儿子就是我亲儿子，帮我传宗接代。


       「既然她妈不要她，你也趁早把她给送走。」


       我被吓呆在了原地。


       送走的意思就是将自己女儿卖给别家当童养媳，任打任骂，随便磋磨。


       运气好的能活到长大当媳妇，运气不好的早早死了一席草席扔土坑，连块木头都懒得立。


       见奶奶不吭声，爸爸不屑道：「一个丫头，当初扔了多省事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也就你偏偏要留个没用的东西。」


       一向沉默的奶奶终于被这话激怒了。


       她拿着大扫把，直接打在爸爸身上，一边打一边怒骂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看你是昏了头，放着自家亲闺女不要，偏要个外来的儿子。」


       爸爸却铁了心，他一把抓住扫把怒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外来的也是儿子，你心疼那以后别要我给你养老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一愣，随即将扫把一扔，指着门口大喊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你滚！」


       「我来养小丫，以后不用你管我跟小丫的事情。」


       爸爸气狠了，抱起男孩就往外走去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倒想看看你能养这个没出息的多久，你死了我都不管你。」


       3

       爸爸跟奶奶吵完后，将事情宣扬得全村都知道后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
       大家议论纷纷，都在嘀咕奶奶不识趣。


       居然为了我一个丫头片子，得罪给她养老的爸爸。


       相熟的邻居在家里来来回回，都是劝奶奶跟爸爸服个软，把我送走。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，你把她留着干嘛呢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一个小丫头，也是她自己没本事，投胎成了一个女娃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，你看看村里哪有女娃能有出息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就是，您总不能指望着她给你养老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   他们细数留下我的坏处时，我就蹲坐在门口。


       小小的院子四四方方，枯树上几只鸟儿歪着头蹦蹦跳跳，又会很快展开翅膀飞走。


       我想，如果我是鸟儿就好了。


       就算被扔下，也能够自己飞走，而不是像一个累赘一样，听着他们讨论如何送走我。


       任凭她们说了那么多，奶奶的态度却十分坚定。


       大家都觉得奶奶疯了。


       我慢慢也有些茫然，思考是不是我就是个多余的存在。


       在一次劝说中，奶奶忽然猛地推开门将我提了起来，冲着门内喊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女娃怎么了？女娃也能有出息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拿着户口本和我的出生证，直接带着我到了村里登记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  从登记处出来后，奶奶将我拉到村里的老槐树下，指着崭新的户口纸告诉我。


       「以后你不叫小丫了，你叫林雪莲。」


       我看着户口本上陌生的字，小声问道：「雪莲是什么？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伸出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，轻轻说道：「一种花，长在很高很冷很晒的地方。」


       花我见过很多，路边的野花，田里的作物花。


       但却是我第一次听到，有花能在又高又冷又晒的地方生长。


       「真的会有这种花吗？」


       我抓紧奶奶的手，不确定地问道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没有回答我，而我自此以后也有了一个新名字，林雪莲。


       4

       我是村里唯一一个奶奶取名的人。


       大家嘴上不说，背地里却都在议论奶奶不守规矩。


       可奶奶像是铁了心要破了那些规矩一样。


       她从被子里翻出自己的存钱盒，拉着我的手来到了村里唯一的小学校门前。


       小学里只有一个老师和几十个男生。


       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，听到奶奶要送我读书，连连拒绝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哪有女娃娃上学的？」


       在村里，大家似乎认定了女娃没出息，只能干点家务。


       女孩读书那都是浪费时间。


       老师不答应，奶奶就带我去帮老师家干活。


       那时正是收玉米的季节，奶奶和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细碎的虫鸣声在漆黑的天空下回荡，玉米叶上落下的须毛让人浑身发痒。


       一根根玉米被掰下，又扔进背上的背篓里。


       沉重的背篓压着我喘不过气来。


       乌黑的天、沉重的背篓和不断滴落的汗水，伴随着村里人的讥讽声将那段记忆填满。


       我不明白，明明都是人。


       为什么他们偏觉得女娃就是不行？


       收玉米很累，可每次想到那些人瞧不起的目光，望着奶奶佝偻的身影，我总能继续坚持。


       在差不多收完了老师家所有的玉米时，老师终于松了口。


       他答应让我跟着一起上学，但条件是我必须保持第一的位置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总得让村里少点闲话。」


       平平淡淡一句话，一下子拦住了奶奶。


       事实上村里的闲话并没有少。


       大家都觉得奶奶疯了，不仅要为了一个小丫头跟爸爸对着干，甚至要送我一个女娃去上学。


       「一个小丫头，读书有什么用呢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读了书不还是要嫁出去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，您就少折腾点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没有人理解奶奶在做什么，他们只觉得奶奶老糊涂了。


       我很生气他们对奶奶的非议，更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会坚持让我去读书。


       如果不读书，我就永远是他们口中那个没出息、毫无用处的女娃小丫。


       可我不是小丫了，我叫林雪莲。


       上学并不容易，我是班里唯一的女孩，其他男生总是排挤我。


       甚至还有不少男生总觉得我是借机跟他们认识，这才死皮赖脸骗奶奶让我上学。


       老师更是急于甩下我这个烫手山芋，故意忽视我。
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那些恶意难以消解，便将那些统统转化为学习的动力。


       所幸我在读书上还有几分天赋，最终以连续六年第一的成绩顺利从小学毕业。


       大家本以为奶奶能够消停了，谁知道奶奶还要继续送我读初中。


       连小学的老师都找上了门，跟大家一起苦口婆心劝着奶奶。


       「初中这么多课程，雪莲她一个女娃哪里能学得会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，您怎么偏要让她读那点书呢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这有什么好处？」


       我站在一旁，忽然开口问道：「既然读书没有好处，那为什么铁牛也要去读书？」


       老师满脸不可思议，不悦地皱着眉：「雪莲，你又在胡说什么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铁牛那是男孩子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跟你一个女娃能一样吗？」


       5

       我抬头看向奶奶，瞧见奶奶鼓励的目光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当然不一样，我比那些男孩子更厉害，小学我一直都是第一，到了初中我也可以！」


       所有人被我的话惊到了，可不论他们怎么不赞同，奶奶还是送我去了初中。


       离村里最近的初中在镇上，一来一回就要六个小时。
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家里的收入都靠奶奶，想省一些住宿费，便提出走读。


       可奶奶怎么也不愿意。


       她抓着我的手，叮嘱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问过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你这个属于那个义务教育，不要花多少钱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而且你爸爸给我留了钱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你好好读书。」


       担心我还不肯，奶奶跟着我去办了住宿。


       惦记着小学老师故意忽视我的事情，奶奶将原本拿去卖的柿子都分给了老师们，希望他们能够多照看我一点。


       6

       我劝不动奶奶，只能加倍努力地学习。


       可正如小学老师所说，初中的课程比小学多很多。


       我学得并不轻松，第一次考试在班上只在第十名，全校更是落在了二十名开外。


       出成绩那天是周五，恰好是我要回去的日子。


       为了省车费，我只能背着塞满的布包硬生生走了三个小时。


       刚到村口，我就看到了等候着的奶奶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心疼地擦了擦我脸上的汗水，询问道：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我写作业忘了时间。」


       一旁经过的几位婶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一样，凑过来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雪莲，不是婶子说你，你一个女娃好好在家待着不就行了吗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小学还能凭运气，初中哪有这么好的运气。」


       我这才知道，原来村里跟我一个初中的那几个男孩子，早早坐车回来将我的成绩宣扬得全村都知道了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紧紧抓着我的手，骄傲地说：「学校几百多人，雪莲可是二十三名，村里还有谁比她排名高？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这话堵住了婶子的嘴，可另一个又很快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，我可是听我侄子说了，想要考上一中，那也得稳着镇里中学的第一去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二十三名还差得远呢，考不上高中有什么好读的？」


       那天的争执并不重要，但第一这个目标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。


       我们镇上的中学在整个县城中是倒数，教我们的老师大多是刚初中毕业的老师，师资力量并不强。


       此后，我都提早一个小时起床，在楼道里一声声跺脚唤醒声控灯，高声背书。


       我没有钱买手电筒，只能申请学校的查寝生名额。


       查寝从十点到十点半，这一个半小时，刚好够我复习一天的课程。


       春来秋往，寒暑交替。


       走廊处昏黄的灯光就这样照了我三年。


       7

       燥热的六月，蝉鸣浮躁，烈日灼烤大地。


       嘎吱嘎吱的风扇压根去不掉空气中的躁意，汗水不断从脸上滴落在草稿纸上。


       我抬手擦掉，只觉得眼前薄薄的这张纸负载了太多。


       伴随着最后一道铃声响起，我终于结束了这场考试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特意赶到县城，守在门口等着我。


       看到奶奶的那一瞬，我忽然很怕。


       怕自己考不上一中。


       更怕自己辜负奶奶的期待。


       「雪莲，考完就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，抬手擦着我的汗水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们回家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8

       这次的中考题目很难，由于我的原因，村里对这次中考的关注度更是高了不少。


       大家见我回来还是安安静静帮着奶奶干活，更笃定了我考不上。


       「村里的男娃娃都考不上，雪莲哪里成呀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当初送走多好，白花那些钱。」


       类似的话我听过很多次。
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成见已深植他们心底，也懒得跟他们辩驳。


       可我没想到，比成绩更先来的，会是素未谋面的妈妈。


       村里不大，妈妈回来的消息跟风一样传遍了，院门外很快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。


       妈妈再婚后，如她心愿，生了个儿子。


       城里读书不容易，知道我没被奶奶扔掉，便想着让我进厂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要让小丫跟我去厂里，包吃包住，还能给她弟赚学费。」


       妈妈的脸上满是不耐烦，落在院里每一处的目光都带着嫌恶。


       「怎么也比在这个破村子里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坚决不肯：「她不叫小丫，她叫雪莲。雪莲要读高中，才不会跟你去什么厂里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这话，立刻有好事的人扬声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林姨，你这话可就不对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这么久都没消息，我看哪有什么高中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好歹也是雪莲妈妈，又不会害了雪莲，以后多了个兄弟有个照应呀。」


       妈妈脸上闪过一丝鄙夷，不屑道：「就她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一个女娃还能读书有出息？」


       正在这时，院子外传来了一阵骚动，村支书大喊着。


       「就是这里，这就是雪莲家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原本堵在门口的人被村支书挤开，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村支书身后。


       「雪莲，你考上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班主任拿着粉色的录取通知，欣喜地朝我跑了过来。


       「你看，你是我们中学唯二考上一中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你还是重点班呢。」


       即使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，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，我还是忍不住激动了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我接过通知书，一把抱住奶奶。


       「奶奶，我考上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院子外的大家也都惊住了，村里从没出过考上一中的人，没想到第一个居然是他们一直瞧不上的女娃。


       村支书也在一旁欣慰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这可是给我们村长脸啊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抱着我，抹着眼泪连连点头。


       「考上了就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考上了就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我拿着通知书，忍不住看向妈妈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我说了，我会读书。」


       妈妈脸色难看，四下张望，又冷声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一个女娃读什么书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高中要那么多钱，你奶奶还能给你花那些钱？」


       9

       妈妈这话没说错。


       学费两千六，住宿费六百，这还没有算上生活费和其他费用。


       这些钱，几乎抵了奶奶一年的收入。


       我望向村支书，可村支书却叹了口气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雪莲，你妈妈也没说错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你个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嘛呢？」


       妈妈像是得到了某种承认一样，仰着头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有那个时间读书，还不如早点进厂嫁人，在这里丢什么人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却抓着我的手，认真地看着妈妈。


       「你不愿意供雪莲，那我供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雪莲必须继续读书。」


       老师有些生气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女孩子怎么了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女孩子多读书跟男孩子一样有用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她安抚地看着我。


       「你是中学这么多年，唯一一个进重点班的学生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我已经跟学校申请给你发一笔奖学金，到了之后你的学费就有着落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雪莲，你读书不差的，要好好读，去看更大的世界。」


       在这一刻，我终于意识到了取名字那天，为什么奶奶没有回答我。


       奶奶也许并不知道雪莲花是真是假，但是她希望我能够自己亲眼去确定。


       她从来不是为了那朵花，而是希望我能够去看更大的世界。


       而不是被束缚在这个小村子里，被轻飘飘一句「但你是女娃」否定。


       我认真地点了点头，看向妈妈说道。


       「当初是你不要我，现在我也不要你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我是女娃怎么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我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！」


       10

       我不愿意走，妈妈也没有办法。


       临走时，她还不停咒骂我不识好歹，埋怨奶奶多管闲事。


       村里的人也不理解，唯独奶奶继续坚持着相信我。


       我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起来，但现实并不如人愿。


       中学的奖学金加上老师们筹集的钱，只有四千块，一个学期都有些勉强。


       原本说定好的资助人，听说我是女孩后，将资助对象改成了另一个考上一中平行班的男生。


       「女孩子哪能比得过男娃？」


       「运气好上的重点班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轻飘飘几句话，一下子打破了我这些年的努力。


       老师们试图劝过，可最后还是没办法。


       望着老师歉意的神情，我安慰道：「没事的，听说一中奖学金很多，而且只看成绩呢。」


       「靠着奖学金，我能继续读书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奶奶的腰疼又发作了，我不想让奶奶担心，于是拜托老师瞒着奶奶，谎称有了资助。


       可事实证明，我想得太简单了。


       一中分三种班级，普通班、重点班和特优班。


       奖学金和助学金确实都是按照成绩给，可能拿到名额的，都是特优班的同学。


       根本轮不到重点班，更何况是我这种擦边进重点班的学生。


       而班里大部分的学生都来自县城。


       他们自小就接受辅导，基础扎实，甚至早早学了高一大半的课程。


       跟他们一比，我曾引以为傲的成绩就像薄冰一样被轻易击碎。


       第一次入学考，我是全班倒数第三。


       从未有过的打击。


       在初中，我是数一数二的好苗子，老师宠爱的对象。


       可在高中，我却是一个考倒数的差生，差到让老师忍不住连连皱眉。


       我看着自己的排名，酸涩和难受充斥整个心尖。


       我没办法跟自己的成绩和解，更不想让奶奶失望。


       于是我将起床时间又向前定了半小时，每天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学到十二点。


       课间休息和午休时间，我也不敢松懈，争取每分每秒都在学习。


       四千块交完学费、住宿费之类的钱便没剩多少了。


       为了省钱，我一天两顿。


       每顿打一碗白饭，加上食堂免费的汤就是一顿饭。


       我的生活似乎只剩下学习，甚至连梦里都是学习。


       功夫不负有心人，我的成绩提高了一大截，可离奖学金还有一大段距离。


       天气逐渐转冷，我总是在被窝里学着学着就睡着了。


       每次醒来，强烈的负罪感和痛苦都在折磨着我。